青海湖畔的一株雲杉

——記青海大學農林科學院研究員張登山

2018年06月11日08:18  來源:科技日報
 
原標題:青海湖畔的一株雲杉

2006年,張登山在沙珠玉治沙試驗區對沙地地表類型進行3D掃描。

2010年,張登山在青海湖東沙區觀測沙棘固沙結皮情況。

 6月,青海湖畔的馬蘭花盛放,有如一片紫色海洋。一排排雲杉抽枝長葉,似是這片海上的“燈塔”,它們把根扎入沙土,迎風而立。

這些“燈塔”是張登山的“作品”,他已記不清種了多少棵烏柳、沙棘和雲杉。不遠處,張登山穿著“老三樣”——藍色牛仔褲、遮陽帽、沙地鞋,蹲在一處“半黃半綠”的草場,這是他要攻打的下一個“山頭”。他連根拔起一撮草,“長勢不錯,毛根系很發達,這一片以后就是草原了”。

36年前,這位青海大學農林科學院(原為青海省農林科學院)研究員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那時這裡沒有花香和綠地,隻有漫天黃沙。

“就在這裡好好治沙。”彼時22歲的張登山,望著數不盡的沙丘留下了這句話。於是,心便扎在了這裡,他要長成一棵雲杉,擋住滾滾而來的黃沙。

“36年來,他一寸一寸‘讓黃變綠’‘讓小綠變大綠’,是我們治沙人的榜樣。”青海大學農林科學院常務副院長金萍說。

“班級之星”去了沒人願去的地方

歲月無聲,斑白的兩鬢訴說著時光,黝黑而粗糙的皮膚是這片土地留給張登山的印記。“我是農村出來的孩子,能有今天很知足。”57歲的他正了正遮陽帽,“36年太短了,還有很多工作沒做呢”。

張登山是內蒙古呼和浩特土默特左旗人,成長在農民家庭。少年時,植物是他最好的“玩伴”,他對一草一木都有很深的感情。“割草喂豬時,我對各種飼草都很好奇,喜歡探究它們的不同。”於是,一顆種子在這個少年心中發芽:這輩子要與植物、土地打交道。

回憶“治沙”這一選擇,張登山腼腆地笑了。“農村長大的孩子沒見過沙漠,還真想出去闖一闖,看看沙漠長啥樣。”

高考時,他報考了當時全國唯一設有沙漠治理專業的學校——內蒙古林學院。隨后,他順利入讀沙漠治理專業。在校期間,張登山擔任班長,不僅成績優異,還是學校的“運動健將”。

可臨近畢業,這位“班級之星”卻作出了令所有人都詫異的決定——去青海治沙。當時,作為班內唯一的正式黨員,品學兼優的張登山本可選擇去一線城市。

“青海是發配‘勞改犯’的地方,你去那干嘛?”一位同學曾這樣問張登山。彼時,苦於人才少、治沙任務重,內蒙古、寧夏、新疆、青海等沙化地區每年都要去內蒙古林學院招收治沙人才。但願來青海的,少之又少。

張登山可不這麼想。“甘肅、寧夏、新疆等地區都有人報名,唯獨青海沒人願意去,那裡同樣需要防沙治沙人才。既然學了治沙,就要去最苦的地方。”

地圖上找不到的沙珠玉

“青海好,青海好,青海滿山不長草。”這句在當地傳唱的歌謠,是青海幾十年前的真實寫照。而坐落在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的沙珠玉鄉,是青海省荒漠化最嚴重的地區。那裡常年西北風盛行,生態極其脆弱。

“沙珠玉是在普通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隻有在大比例尺的中國地圖上才能看到。”張登山指著辦公室牆上挂著的地圖對科技日報記者說。

1959年,青海省在共和盆地沙珠玉鄉建立了青海省治沙試驗站,從此拉開這裡人工固沙、沙障固沙、沙地造林工作的序幕。1983年,張登山被當時報到的單位——青海省農林廳分配到這裡從事防沙治沙工作。

當時的生活條件很艱苦,宿舍是站裡蓋的小平房,風沙肆虐起來,整個房間被吹得呼呼作響。寒意常年浸透整個房間,冬天早起時室內溫度隻有零下2攝氏度。

然而,比這些更為惡劣的,是沙珠玉的沙化情況。到了沙珠玉,張登山才明白這裡為何被稱為“風庫”。每年10月下旬過后,狂沙席卷而來,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路,離宿舍不遠的水井坊常被整個淹進沙中、不知所蹤。來到沙珠玉的第二年春天,張登山帶著當地村民開始了治沙造林工作,每年3到5月間是他們最忙碌的日子。

一株苗、百株苗、萬株苗……8年間,在張登山及其同事的帶領下,試驗站工作人員及村民在沙珠玉沙漠化治理試驗區栽下了5000余畝固沙植物。

如今的沙珠玉已成為享譽全國的“高原荒漠綠洲”,滿眼綠意取代黃沙漫天。“這片固沙林是當年張教授那批人栽下的,這些綠植讓沙珠玉的綠化面積不斷擴大,土地沙化現象明顯緩解。”現任青海省沙珠玉治沙試驗站站長楊德福說。

“習慣了,這都不算啥”

1990年,青海省治沙試驗站劃歸青海省農林科學院管轄。張登山也隨之離開了沙珠玉,回到西寧。

不再有四面透風的宿舍,不再有黃沙漫漫,就在旁人覺得張登山可以舒服地坐辦公室時,他又開始不按常理出牌。

“他是在沙堆裡滾的人,辦公室外才是他的天地。”金萍說,入職新單位后,他幾乎沒怎麼坐過辦公室,沒待幾天就去了沙地。“辦公室裡是工作,辦公室外是業務,沙地還在等著我。”張登山說。

植物是固沙的“利器”,但青海本地的治沙植物種類很有限。此外,由於青海海拔高、氣候寒冷,能在普通沙區生長的植物到了這裡會有“高原反應”,難以適應高寒環境、成活率低。

為了能找到適宜的固沙植物、摸清沙地特征,1985年起,張登山和同事們調研了東北、華北及西北沙區,足跡遍布十余個省。“全國沙區他走了個遍,哪裡有沙漠哪裡就有老師的腳印。”張登山的學生田麗慧說。

有一次去青海湖沙區考察,張登山和團隊像往常一樣,一大清早帶著咸菜罐頭、饅頭分兩隊出發。豈料傍晚時分突降暴雨,他與一名同事此時已走到青海湖腹地,與隊伍徹底失去聯系。摸不清方向的張登山踏進了沼澤地,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來時路。寧靜的夜晚,野狗的吠聲似在耳邊,驚險、飢餓與恐懼不斷交織著。“看,遠處有燈光!”遠方帳房裡的燈光瞬間令兩人看到了希望,他們互相鼓勵著,終於在當晚10點回到了大本營。

“那次,其實差點就回不來了。”張登山的同事回憶說。但對於種種意外,張登山不願多說,他擺擺手,“習慣了,這都不算啥”。

經過多年的野外考察,張登山和團隊共試驗篩選出適合本地生長的固沙植物二十余種,如青海雲杉、沙地柏等。張登山說,他們在青海湖東沙區種植雲杉46萬多平方米,2009年至今建成上萬畝的防沙治沙試驗示范區,使青海湖東部流沙全部固定,一片片“沙地雲杉小森林”挺立在湖邊。

“綠水青山”有了,它能變成造福百姓的“金山銀山”嗎?

這事難不倒張登山。2017年,張登山和團隊在青海湖東部沙區栽植了菊芋、大黃、板藍根等藥材作物並試種成功。這意味著,青海湖東部沙區的土壤不僅適宜生長喬、灌、苗木,還能種出上等中藥材。最近,青海一家生產特種糖的企業計劃與張登山合作,准備長期收購張登山在青海湖畔種植的菊芋,以此作為生產菊粉的原料,這些產品未來將銷往海外。

青海湖邊的“孩子們”

受水位下降、地質環境及西北風的影響,上百萬年前青海湖東面就形成了大面積的沙化土地。加之受到過度放牧等人為因素影響,青海湖周邊形成了高達143米的高大沙山。隨著青海湖生態環境日益惡化,保護青海湖生態逐步成為共識。

2008年,國家科技支撐計劃項目“青海湖流域生態和環境治理技術集成與試驗示范”正式實施。張登山作為項目主持人之一,主要負責該項目的試驗區建設、固沙造林等一系列工作。張登山回憶,剛到青海湖時,湖附近的公路常被流沙埋壓,同樣深受其害的還有離公路不遠的青藏鐵路,每年當地政府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來鏟沙。

十年的青海湖治沙歷程,從環湖東路克土沙區開始。“那裡離青海湖不遠,氣候環境比較接近。”張登山團隊先將鬆樹、大黃等種在這裡,等它們適應環境后再移植到湖區沙地。“這樣成活率能提高很多。”他說。

過去,青海治理沙丘一般隻用麥草沙障﹔2013年起,張登山團隊在麥草中加入了燕麥、小麥、青稞種子,再施上羊板糞。這種方式效果很好,青海湖東部沙丘一年便染了綠,將固沙時間縮至一年。

此外,張登山團隊還種植了沙棘、烏柳、紅柳等低成本樹苗,僅用1年就使流動沙丘實現了快速固定。同時,張登山及團隊還因地制宜,發明了“流動沙丘設置小麥沙障的方法”。這種方法可起到固沙作用,提高植被成活率。2014年,該方法獲得了國家知識產權局授予的發明專利。

“看,前面沙區的方格就是我們去年試驗設置的沙障。”張登山指著不遠處的青海湖東部克土防沙治沙綜合試驗區對科技日報記者說。遠遠望去,目之所及的地面上都是網狀方格的綠色。那裡雖然還泛著沙土的金黃,但綠色已成主導。

十年來,張登山團隊在青海湖畔通過種植喬、灌、苗木等植物控制流動沙區一萬多畝。昔日的黃沙地上,如今郁郁叢生著上千株苗木。張登山帶記者走進一片雲杉樹林,他輕拍著樹干,“樹木就像我的孩子,看著它們茁長成長,我很欣慰”。

站在樹旁,張登山的手機響起。“張老師,大家又想你了,周末想邀請您來沙珠玉為村民們講講苗木種植……”這是楊德福打來的電話。

“沒問題,我會准時去。”張登山不假思索地回答。

兩天后,張登山將啟程前往他熟悉的沙珠玉。

記者手記

在荒漠上,雲杉是為數不多能生長的植物,更是治沙的“能手”。屹立風中,與荒漠化抗爭36載的張登山,就是我眼中的“雲杉”。

他如雲杉般堅韌。再驚險的野外考察經歷、再艱苦的生活條件,在他嘴裡都變得平淡無奇。他不願多說,也沒有抱怨,只是想治好腳下的沙。“知足”是張登山常挂在嘴邊的話。在他看來,“一個農村娃能有今天”,他很感恩。

張登山並非不覺其中不易,可高大的“雲杉”把苦楚深藏內心。作為家中唯一留在外地的孩子,對於父母他是愧疚的﹔作為常年無法陪伴妻兒的丈夫、父親,他也是愧疚的……特別是當回憶起犧牲在沙珠玉的同事時,他幾度哽咽、難以自已。

採訪前,我常思考一個問題:張登山為何能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堅持治沙36年?直到他帶我走進沙珠玉固沙樹林,見到眼前自己精心培育的“孩子”,他竟一下子雙手抱住了樹干。那一刻,57歲的他開心得像個孩子。

看到這一幕,我知道自己錯了。他留在這裡不是靠“堅持”,而是靠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歡”。他把所有的愛與驕傲都撒在了這片土地,沙地裡種下的不是固沙樹苗,而是張登山矢志不渝的初心。

因為這顆初心,他做出很多旁人不能理解的事。本是“班級之星”,卻選擇去了沒人願去的青海﹔本可在辦公室舒服地坐班,卻偏要常年外出考察﹔已晉升為研究員,卻還要“中年讀博”,隻為“能更好地治沙”……

而這一切在張登山這裡都順理成章,因為他早已把自己獻給了祖國的荒漠化治理事業。一心治沙,他把自己的根深深地扎進了青海荒漠。這是他的初心,也是他的使命。

從黨的十八大首次提出“美麗中國”、將生態文明納入“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到“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走進聯合國,生態文明建設被提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在這場生態保衛戰中,我們還需要更多像張登山一樣的治沙人,讓“雲杉”在祖國大地的每個角落生根,讓天更藍、山更綠、水更清。

人物檔案

張登山,生於1961年1月,內蒙古呼和浩特人,青海大學農林科學院(原青海省農林科學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多年來,他連續在青海湖流域沙區、共和盆地沙區和三江源地區主持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國家科技支撐項目等重點項目﹔提出了一系列防治青海高寒區沙漠化的工程和生物方法,並在高寒沙區得到推廣應用。 (張 蘊)

(責編:施麟、賀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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