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劉雪芹檢查西瓜長勢 吳紫光攝
乍一看,“80后”劉雪芹和任何一名普通姑娘都沒什麼不同。棉布襯衫,牛仔褲,馬尾辮。這樣的姑娘,放在人群裡,不大容易認出來。
但生活在恩格貝的劉雪芹,卻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你說眼前隻有苟且,她卻從艱難裡提煉出人生哲學。帶著不同於這個年齡的沉穩的氣息,她孤獨又無比堅定地鎮守著內蒙古鄂爾多斯達拉特旗最負盛名的“試驗田”。
壘好棚窩窩,引來金鳳凰
劉雪芹是恩格貝生態示范區的農業技術員。地處庫布其沙漠腹地的恩格貝,曾經水草豐美,意喻平安和吉祥。然而,泄洪和濫墾濫伐帶來的黃沙早已抹去了這裡的色澤,風吼沙蔽日,百裡無人煙,牧民們被迫遷徙他鄉。
有關恩格貝的那段滄桑都是劉雪芹跟農民們拉家常時聽來的,現在的恩格貝,經過20多年的沙漠治理,早已達到70%以上的植被覆蓋率,被列為國家生態建設示范區和國家4A級景區,許多絕跡多年的飛禽又重新回到這裡棲息繁衍。
治沙不治窮,到頭一場空,沙根拔除了還要拔窮根。趕上好政策,2008年,恩格貝建起一批設施農業溫室,開始了沙產業試驗性生產。聯排的蔬菜大棚就像是壘好的銀窩窩,隻等引來會用它們的金鳳凰。
那一年,劉雪芹恰好從甘肅農業大學草業學院畢業,因為專業有優勢,丁點兒沒受到次貸危機的影響,一家天津的農業技術公司很快簽了她。師傅帶了3個月,因為學得好,劉雪芹被推薦參與到恩格貝的合作項目中,一干整一年。這一年,恩格貝請來的大學生來了又走,隻有劉雪芹堅持了下來。領導打量著眼前晒得黝黑的山東姑娘,問了句:“留下吧,我們管吃管住,有收入。”伸過來的橄欖枝被劉雪芹一把接住,魯西南的農村還有3個需要照顧的弟妹,作為家裡的老大顧不上考慮別的,先把眼前的光景扶起來。
“如果我是一株植物,那應該是鹼草吧,種在哪裡都能活。”劉雪芹說。
田間採花女,大漠失語人
初來乍到,劉雪芹想盡快融入環境,她和農民們一起吃飯,桌上白晃晃一片。“隻有土豆、白菜、饃,新鮮的蔬菜這裡都沒有,回老家探親的時候,才吃上第一口蘋果。”劉雪芹說,“來這裡第一個想法,就是盡快把沙產業搞起來,讓當地人的餐桌豐富起來。”
農業沙產業,就是在沙漠裡從事農業生產。觀察作物情況是一天裡的必修課,劉雪芹每天步行往2公裡以外的試驗大棚跑,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無論風吹雨淋,雷打不動。后來索性午餐和午休都在工棚裡解決,免得浪費時間。
再后來,買了一輛車。“同事們勸我買的,覺得一個姑娘走這麼長的夜路不是個事”。學會開車的劉雪芹有一天突然發現輪胎癟了,她默默地照著書換好備胎,覺得很有成就感。
也有受委屈的時候,比如“被全世界誤解”。“覺得我是個怪人,大學畢業不在辦公室上班,非要跑這麼遠給人種地。再就是為什麼這麼大了還不結婚,是不是有毛病。”
劉雪芹並非不想結婚,她接觸到的人實在太少了。“很想有個家,看到妹妹的孩子,總想抱一抱。”
變著花樣的艱苦並不在劉雪芹眼裡,這個從農村裡淌出來的姑娘不怕吃苦,唯獨害怕的是長期一個人待著,有一天會喪失說話的能力。更何況,孤獨是如此具體的悶在長達9年的時光裡,與她形影不離。
劉雪芹是個內向的姑娘,不愛出門,不愛熱鬧,喜歡待在實驗園裡記錄作物的生長,一個人靜靜的。她養過一盆水培的荷蘭郁金香,也養過一隻狗。她好幾天出一次門,目的是,見見人。如果沒有朋友主動聯系她,可能一個月才會和外界聯系一次。她一個月去最近的城裡逛一次街,要一杯咖啡、吃一碗面、看一場電影。她保持著敏感,體察著很多別人體察不到的東西。
從10月到次年4月,恩格貝進入漫長的冬季,天氣驟然變冷,同事們陸續搬到達旗街上的辦公室工作,那裡過冬的條件要好一些。劉雪芹和她的作物們則一如既往地待在原地蟄伏著。
“太寂寞了,經常隻有我一個人。”劉雪芹說。
恩格貝的冬天非常簡單,以白色為背景,搭配上枯黃的老照片風格的植被,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任何裝飾。皚皚大地之上是僅此一排屬於劉雪芹的腳印,像是被流放了的劉雪芹,開始了一年裡最艱辛的勞作。
下大雪,顧不上冷,劉雪芹要時時刻刻觀察棚室的情況。她不斷地清除表面積存的厚雪,以免棚室被大雪壓垮,還要調控棚室的溫度和濕度,確保植物健康地生長,保溫棉被的管理也要特別注意。大棚頂上的蒸汽不一會兒就結成了冰,有時候劉雪芹覺得,那上邊也有她呵出來的氣。
最難熬的,是棚室裡作物有了可喜變化,卻沒有人與她分享。劉雪芹說:“實在憋得慌,就跟作物說說話,像個傻子一樣。”
能享有一場隆冬暖陽的清晨,是劉雪芹在天寒地凍裡最寶貴的所得。當日光普照整個恩格貝,大地終於從白色變成了金黃。這時候劉雪芹會在微信朋友圈發一張暖洋洋的照片,滿足地記錄下來之不易的感動。此時,恩格貝是如此溫暖和恬靜,就像她一樣。
一直很忙碌,但是很幸福
2010年,恩格貝生態示范區管委會組建運行,無論對恩格貝還是劉雪芹,這都是一個新的開始。幾年來,“沙產業”“新能源”“試驗示范”不斷被外界提及,設施農業成為恩格貝園區最重要的項目之一,來參觀考察的人絡繹不絕,一年盛過一年,劉雪芹更忙了。
“從早忙到晚,田間棚內,隻要蹲下來,就能迅速進入工作狀態。”劉雪芹說。
而隨著這位農藝師的漸入佳境,恩格貝的新作物也越來越多,各類新品種、新技術、新產品層出不窮,五花八門的病虫草害防治也接踵而至。為了完成品種試驗和技術研究,劉雪芹經常在田間一蹲就是好幾個小時。
日歷終於翻到恩格貝的春天——忙碌又幸福的5月到來了,5月至10月,是作物出苗、開花、結果、收獲的寶貴時節,“新農人”劉雪芹在這半年裡,會忘記很多憂愁,甚至連寂寞都成了一種犒勞——“最喜歡收工了,一個人在大田裡靜靜地待一會兒……看到一苗芍藥開了花。”
生機盎然的還有劉雪芹的微信朋友圈。
“5月9日,恩格貝開始種植百合了,期待一個美美香香的夏天。”
“5月21日,南北行蘆竹栽培完工。”
“5月27日,20多天了,今天終於種植完工,小小苗子已經破土,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期待和驚喜。”
“5月28日,和平、黑帥、金橙、紅蜜脆出苗﹔芍藥、百合也在發芽﹔火龍果進入花蕾期。滿滿的喜悅感!”
劉雪芹在朋友圈裡這麼寫道,“農業是一個土得掉渣的職業,每天最土的人,播下一粒籽,種下一棵苗,用汗水去培養、澆灌它們。看花、看果,每一天,每一季節都是最真實的收獲。在這裡,隻有實實在在付出,才能得到收獲。在這個浮夸的世界裡,這裡的夢想最實在。”
富有的極簡主義者
很久以前的恩格貝沒有春天,沒有綠草和飛鳥,沒有生命的跡象。80年代,老一代的治沙英雄和遠山正瑛等國際友人給予恩格貝第二次生命,演繹著恩格貝極其傳奇的故事。如今,投身於“生態建設”這一時代浪潮中的劉雪芹,已經學會了和自然商量著來,沙漠猶如一幅畫卷,她用真誠記錄下青春的生動和無盡的期待。
“我的青春沒有美過,但是干過。”劉雪芹自豪地說。
全身上下,她隻有一樣飾物——一副很少摘下來的墨鏡——長期風沙與日照之下,劉雪芹得了常年得不到根治的風沙眼。除此之外,對於一切物欲,劉雪芹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極簡主義者:她孑然一人,三五件夠穿的衣服,10平方米足夠容身的宿舍﹔她自己做飯,包子在爐上一烤,就是一頓可以炫耀的美食。
然而,她又是極其富有的:她擁有200多畝大的“超級辦公室”和136棟日光溫室,隨她高興,辦公桌可以從田間地頭上擺到蔬菜大棚裡﹔她擁有200多種親手播種的作物,她給予它們生命與家園,它們送給她連綿不斷的驚喜﹔她率領著二三十人的農隊友開疆擴土,還有很多農隊友被她培養成了技術員,此時正分布在庫布其沙漠大大小小的綠洲裡,精耕細作。
恩格貝生態示范園獲得了很好的社會效益和試驗示范作用。因為“沙漠太干淨了”,實驗基地出品的果蔬產品無污染、口感好、營養價值高,在市場上有很好的銷路。這其中,珍貴的黃瓤西瓜在當地廣泛種植,並以優質的品質投入市場,油桃進入北京、上海等地,網紋甜瓜遠銷香港。豐富的果蔬種類極大地滿足了當地老百姓的味蕾,餐桌上也終於不再是白晃晃一片,劉雪芹圓了她最初的誓言。
而那個曾經為了親人選擇留在恩格貝吃苦的孩子,也在不知不覺間,愛上了這片土地。榮獲鄂爾多斯三八紅旗手,小有名氣的農藝師劉雪芹得到過很多高薪聘請的機會,她並未選擇離開。2018年1月,最小的弟弟也結婚了,釋下沉重包袱的劉雪芹,依然沒有選擇離開。
“我看著它從無到有,總是難以割舍。也許將來條件好一些了,會有願意來工作的農藝師,到時候我再做考慮吧。”劉雪芹說。
生活很苦,但它很甜。採訪結束后,我們總會想起那個風塵仆仆奔向恩格貝的劉雪芹。沙漠深處或許有清風、有花香、有甘飴,一切快樂與自在,隻有這姑娘自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