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民對適應陸地生活的擔憂:水裡一條龍,岸上一條虫

劉紫凌、史衛燕、王賢

2020年01月13日08:42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原標題:漁民對適應陸地生活的擔憂:水裡一條龍,岸上一條虫

  拿國家的補貼隻能解一時之困,上岸漁民更希望通過自己的雙手謀一個新的出路。但他們也說“水裡一條龍,岸上一條虫”,對適應陸地生活的擔憂顯而易見

  “我們希望自食其力,不給國家添負擔。讓我們當‘護魚員’,發揮水中特長,是最好不過了!”

  這是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全世界無可借鑒經驗的生態保護行動。從2020年元旦開始,在“長江大保護”的總體戰略下,我國對長江流域重點水域實行全面禁漁。這意味著,中華母親河將獲得極為關鍵的休養生息期。與此同時,長江流域28萬世代以捕魚為生的專業漁民,將背江而行,上岸謀求新生活。

  即將離水的漁民

  元旦前幾天,天空斷斷續續地下著冰雨,53歲的洞庭湖漁民羅友連和妻子還在船上忙活。對他們來說,2020年元旦,將是新人生的起點。

  公元1046年,北宋文學家范仲淹為謫守巴陵郡的好友滕子京寫下千古名篇《岳陽樓記》,文中寫到洞庭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而“漁歌互答,此樂何極!”

  此刻,羅友連的船就停在飛檐盔頂的岳陽樓對岸。如果他不那麼焦急,像往常一樣,坐在船頭拿出一壺酒打發無聊,被登樓的游客看見,很可能生出“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感慨。

  文人的江湖和漁民的江湖完全不是一回事。羅友連感覺到,漁民已處於風口浪尖,到了該上岸的時候了。

  就在長江全面禁漁實行前夕,2019年12月23日,中國科學家在國際學術期刊《整體環境科學》(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發表的一篇論文說,地球上最大的淡水魚之一、中國特有物種長江白鱘已經滅絕。而滅絕的原因之一,科學家明確劍指長江流域的濫捕濫撈。

  漁業是非常古老的行業,世界古代漁業史源頭,可以追溯到距今約4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晚期。在中國,先秦時期就有對漁業經濟的詳細記錄。千百年來,漁民追隨著江河湖海生活,魚、水、人之間保持著平衡和諧的關系。

  然而,進入20世紀,隨著長江邊工廠的不斷興建,各色污水直排河中,挖沙船江面轟鳴,大小涉水工程橫亙江面,魚明顯減少了。為了生存,漁民開始使用迷魂陣、滾鉤等非法捕撈工具,電魚、炸魚、毒魚等違法捕獵行為一時泛濫。

  來自農業農村部的信息顯示,近年來長江水生生物的生存環境惡化,珍稀特有物種資源全面衰退,白鱀豚、白鱘、鰣、鯮等物種已多年未見,中華鱘、長江江豚等極度瀕危,長江生物完整性指數到了最差的“無魚”等級。

  江若無魚,人何以漁?近年來即使大規模增殖放流,長江每年的捕撈量也不足10萬噸,約佔全國淡水水產品總量的0.32%。

  和以往的春季禁漁不同,這次禁漁期長達十年,在部分水域,還將實行永久禁漁。

  根據《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禁捕和建立補償制度實施方案》等的安排,禁捕范圍包括貴州、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和上海等省市。包括羅友連在內,長江流域近30萬漁民和11萬條漁船,將徹底告別長江。

  沒有故鄉的鄉愁

  雨后初霽,金粉色的陽光透過散淡的雲層落在水面上,羅友連不說話,隻看著湖面的雲來了又走。

  羅友連家的船是一艘典型的連家船,船中昏暗窄小的吊床一年四季都挂著蚊帳,其他家具就是一張木桌子、幾條小板凳。船上十分濕冷,他和妻子凍得不行時就窩在被子裡取暖,渴了就用鐵桶在湖中取水,簡單用明礬沉澱后飲用。

  除了電燈和一些塑料制品,船中的一切看上去和千年前的漁船沒有太大區別。

  吃喝拉撒都在船上,生老病死也在水裡。時間在這裡幾乎是靜止的。魚販子與漁民定好接頭時間地點,把錢或生活用品給漁民,捕魚人完全可以不上岸。有的人說,自己不願意上岸,因為“暈岸”,一上去頓時天搖地動,回船了才覺安定平穩。

  然而,捕魚人的日常生活充滿著風險與無常。羅友連的祖上是在長江干流岳陽河段捕魚,經過一段時間的苦心經營,生活慢慢有所改善。1998年長江大洪水,所有的東西都被大水沖走,一家人又漂泊到了洞庭湖中打魚。

  生活雖然艱辛,在羅友連看來,漁民就是屬於江湖的。

  “漁民喜歡水,和農民喜歡土地是一樣的。整個洞庭湖,就算小小一個灣灣,地名、水性、特點我都一清二楚。”羅友連說。

  岸上無房,家中無地,上無片瓦遮日月,下無寸土可安家。四海為家的漁民沒有故鄉,卻對江湖懷有深深的鄉愁。

  “漁民肯定是故水難離,但江湖裡的魚越來越少了,禁漁恐怕是大勢所趨。”年過七旬的洞庭湖漁民唐代欽說。

  在他的記憶裡,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洞庭湖每年三四月份都有“魚汛”,白花花的魚兒隨著流水而來,給漁民帶來豐厚的饋贈。

  “吃魚不用提前准備,鍋裡放上油,等油熱了,魚也就捉上來了。”唐代欽說。然而,那個時候的魚並不值錢,所以漁民捕魚更多是填飽自家的肚子,並換來一些生活必需品。

  等到魚越來越值錢了,漁民們卻發現用傳統方法打不到魚了。

  “水洗白沙生白銀,絲絲白銀是佳肴。”這首洞庭民謠唱的就是洞庭湖裡最為重要的經濟魚類之一銀魚。到2010年后,除了沅江十八灣,洞庭湖的其他地方,基本上打不到銀魚了。

  事實上不僅是銀魚,洞庭湖最豐富的青魚、草魚、鰱魚、鳙魚也在不斷減少,個頭也越來越小。1968年,唐代欽結婚婚宴用魚最大的一條有70多斤,最小的都有40多斤,現在這樣大的魚根本見不到了,等他兒子結婚時,用的最大的魚隻有不到20斤。

  斜風細雨不須歸

  2019年12月25日下午,位於長江中游的湖北省洪湖市螺山鎮長江捕撈村陰雨綿綿,起重機、挖掘機、切割工具發出的轟鳴聲不絕於耳,57歲的漁民夏明星看著他祖祖輩輩謀生的家伙什——一艘10多米長的鐵制漁船被拆解,久久不願離去,眼裡不自覺地泛起了淚花。

  根據政策規定,對退捕漁民將給予臨時生活補助、社會保障、職業能力培訓等,兜底保障漁民退捕轉產需求。以長江捕撈村為例,56戶專業漁民全部退捕上岸,漁船被拆解,政府給予漁民6萬元到10萬元不等的補償。

  事實上,長江捕魚人群體構成復雜,捕撈者中不少是在岸上有田有土的兼業漁民,有一些持証的長江漁民早已上岸謀生,要確保補償安排精准穩妥,並不是一件易事。

  按照湖南省相關方案,持証專業捕撈漁民要滿足捕撈收入佔家庭總收入60%以上、無田無土、非農戶口、擁有合法合規漁船網具、持有有效內陸漁業船舶証書這五個條件。

  這些看似特別簡單明確的標准,在操作中依然有不少難度。

  如“無田無土”這一條,為了滿足條件,有的把自己的田土退掉,有的還用到離婚的法子。漁業部門無奈,最后隻好去財政部門找糧補記錄,再找土地確權辦証記錄,有信息登記的就証明有田土。

  漁船登記核實也不簡單,剛登記好一艘船的相關數據,到下一個漁民那裡又發現一模一樣的船,細細一問,原來是借來的,想多要點補助。漁政最后隻好給船用油漆編號,並讓船主站在船前面照相,留下“証據”。

  “我們隻用信息數據說話,人不說話。”湖南省益陽市資陽區畜牧水產事務中心負責人郭智高說,必須公平公正,讓漁民心服口服,不然以后會有無盡的問題。

  盡管遇到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但長期和漁民打交道的漁政工作人員認為,“漁民們很困難,他們的心情我們可以理解”。

  拿國家的補貼隻能解一時之困,上岸漁民更希望通過雙手謀一個新的出路,但他們也說“水裡一條龍,岸上一條虫”,對適應陸地生活很擔憂。

  穿行風雨,逐魚而動,漁民有兩個相互沖突的性格特點,一是吃苦耐勞,二是自由散漫。

  “干活的時候很拼命,但沒事的時候我就要玩。”羅友連的朋友楊善柏說得直接。漁民們常舉的例子是,東洞庭湖有60多位漁民多年前在政府引導下上岸打工,結果堅持最久的一位也就呆了15天就跑回了船上,“我們受不了八小時呆坐著,還要被人管。”

  五十歲左右的漁民對自己的未來最為憂心。他們從一出生就學打魚,無需與外界交流,往往“認識的字還沒有魚多”,體力和年輕人沒法比,也還沒到享受社保的年紀。

  農業農村部副部長於康震表示,將加大服務保障和政策支持力度,為大齡、生活困難的漁民提供公益性崗位安置。如引導退捕漁民參與巡查監督工作,建立“護魚員”隊伍,配備必要執法監管裝備。

  “我們希望自食其力,不給國家添負擔,讓我們當‘護魚員’,發揮水中特長,是最好不過了!”楊善柏說。

  希望還在下一代身上。近年來,各地陸續推出了一些漁民解困的政策,相當一部分漁民的后代因此接受了正規的學校教育。在長江捕撈村,村裡45歲以下的人大都外出打工,或者在附近的工廠找了工作,年輕漁民比較適應上岸后的生活。

  現在漁民們湊在一起聊天時還是喜歡“顯擺”曾去過多遙遠的地方。

  “我去過幾次鄱陽湖,順著長江下去,到江西有個口子,可以直接開船進去,那裡的魚和洞庭湖的又不一樣。”羅友連談起往事依舊興奮,對今后的生活也有無限憧憬,“上岸了,等生活安穩后,找機會坐火車再去看看。”

(責編:孟哲、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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