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日,湖南石門鶴山村,磺廠礦區廢棄的設施。本版圖片 早報記者 周平浪
66歲的吳瓊瑤臉上的砷斑日益加重。
82歲的覃文繼身患皮膚癌。
79歲的老村支書龔兆輝被診斷為砷中毒。
早報記者 黃芳 發自湖南石門
門口擺放的幾個花圈,一地的鞭炮殘屑顯示這裡剛辦過喪事。“又一個老人死了。”2月10日,57歲的磺廠醫院醫生趙光明嘆了口氣。
磺廠社區活動中心被用作臨時靈堂,大門上挂著一對白色的長挽聯。就在此前一天,這裡剛抬出一副新棺,一位86歲的老人死於皮膚癌和肺癌,他生前是雄黃礦井下的燒水工,砷中毒患者。
據不完全統計,在破產(2001年)以前,坐落在石門縣白雲鄉的湖南省雄黃礦先后有400名礦區職工砷中毒死亡,在破產后10多年間,“平均每年有10多人死亡。最多的一年死了30多個”。這個數字來自趙光明,他從1977年當廠醫起,整理了一份砷中毒患者的檔案,罹患癌症和死亡的人數在他的記錄中不斷增加。
而在距離磺廠社區百米之外的鶴山村,村民唐勝勇收集了一份被有縣醫院診斷報告和常德市職業病防治所鑒定報告的砷中毒村民花名冊,這個數字是286人,他的統計范圍是未合並之前的鶴山村——距離礦區最近的區域,這裡共有村民700余人。
湖南雄黃礦,這座有著1500余年歷史的亞洲最大的雄黃礦,它生產砒霜、硫酸和用來制造鞭炮、藥材的雄黃粉,無可匹敵的豐富儲量在過去的幾十年間為這片土地創造了光榮和財富,也深埋下砷中毒的種子。而如今,在礦因污染嚴重關停后,不管是礦邊的村民還是礦上的職工都面臨無力就醫的窘境,在礦破產改制后才被診斷出砷中毒的職工被告知不納入工傷﹔而多數罹患癌症的村民在貧窮中默默死去。
“按照國家好多政策醫保目前還是享受不到,政策不怎麼好突破。雖然也在搞一些體檢,送一些藥,但目前看還遠遠不夠。”湖南省人大環資委辦公室副主任劉帥向早報記者透露,礦區已被列為國家五大重點污染區域,但是項目資金還沒下來,中科院此前已做了治理方案,但由於涉及范圍廣、內容復雜,方案仍在研究中。目前治理還在第一階段,要解決礦區職工安置問題,包括建設廉租房項目,第二步就是村庄的治理。
村裡來了個磺廠
雄黃,化學名稱是四硫化四砷,是一種橘黃色粒狀固體或橙黃色粉末。高品位的雄黃礦被用來制藥、工業防腐、農業殺虫和制造煙火﹔低品位的礦則被送入爐膛中燒制,待它加熱、氧化,用“風炮筒”收集起來,“像灰面一樣的粉在空中打轉,那就是砒灰(當地人對砒霜的俗稱)。”74歲的礦工盛芳訓瞇著眼睛回憶道。
新中國成立后,於1950年在湖南石門和慈利兩縣交界的地區建設起雄黃礦區,1956年該礦開始利用低品位礦煉制砒霜,並用煉砒爐尾氣生產硫酸和過磷酸鈣。
1958年,18歲的石門縣農村青年盛芳訓從村大隊得知了招礦工的消息。他被村干部告知,一個縣隻有五十個名額,而他因為勞動積極,被推舉獲得其中的一個名額,從吃“自然糧”的農民變身吃“商品糧”的國企職工。
山上的雄黃礦和山腳的煉砒爐之間有條鐵軌通著,被選為低品位的礦石就送到煉砒爐裡生產砒霜。
砒霜灰在風炮筒裡飛舞,工人們穿著工作服,戴著口罩和“像抗戰時期日本軍人那種遮耳帽”,即便這樣也捂不住鑽空出來的砒灰。
“那時候工人們的安全意識也差。”盛芳訓入廠的第一個工種就是“背磺”,用能裝100斤礦石的簍子背著礦石從井底運到中轉站。按規定工人們要穿工作服戴口罩,可是長期負重全身冒汗,“干脆就脫個赤膊上場。”混合了黃色礦粉的汗液順著身體直淌下來。原始的礦粉盡管不是砒霜這樣的劇毒物,可是長期下來,工人們的皮膚上總是起紅疹,“痒得難受”。
1977年從常德衛校畢業后,趙光明被分配進湖南雄黃礦當廠醫,那時他還不知道什麼叫砷中毒。他只是不斷接診聲稱腹瀉、腹痛和皮膚瘙痒的工人。——在井下工作的工人們,口渴了就直接喝礦井的地下水﹔還有職工把井下的木頭撿回家裡當柴燒。
這是“急性砷中毒”,通過解毒藥物對症治療,症狀可以很快緩解。更可怕的是“慢性砷中毒”——礦石中隻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有效成分可以煉制出砒霜,其余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廢渣被傾倒在礦區一個叫石磺寺的地方附近的小河裡。盛芳訓記得,礦渣成年累月地堆砌在這條河,殘留的砷就這樣流入河流,滲入土壤,被庄稼富集。河的下游是鶴山村,煉砒爐的下風向也是鶴山村。
礦區旁的村庄
303省道穿過鶴山村通向湖北省,這裡是兩省邊陲,兩縣交界,這個村子還被夾在山上的雄黃主礦和山下的煉砒爐之間,在這個臨界點處充滿各種沖突感。
緊挨著村子北邊的磺廠社區,礦區職工的辦公和宿舍區。百米之間。礦區繁榮時,這個臨界點的北邊和南邊是不同的世界,一邊是令人艷羨的商品糧和國企職工身份﹔一邊是仰賴幾畝難長庄稼土地的農業戶。磺廠社區擁有自己的學校、醫院、警務室。甚至在大部分中國人還剛剛實現溫飽的年代,礦上已經養了幾頭奶牛,食堂裡為職工和他們的孩子們供應牛奶。
68歲的村民龔兆元記得,村民們都削尖腦袋想往礦上打零工,而他也托人才謀得了一份井下工作的機會。正式工顯然是不可能的,那個年代,隻有退役士兵和分配的學生才有機會進入這個國有大礦。趙光明說,作為衛校唯一的一個醫生班的畢業生,他的老師宣稱是基於他的優秀表現才推介他到礦上工作。
不計其數的砒霜、雄黃粉從這裡源源不斷地送出去,送往中國甚至世界的各個加工廠,它們也為村子裡的人們帶來工作機會和財富,當然還有污濁的空氣和被污染的土地和水。
“早上一推開門,就是一股放炮仗的味道,刺鼻得很。”76歲的村民龔兆淑是土生土長的鶴山村村民,她看到,穿村而過的小溪溝每天都淌過一股紅色的水。不過村民們總會等那水流過后,才繼續洗衣服,喝水,小孩們在裡邊洗澡。直到他們發現不斷有和這條溪溝接觸過的村民腹瀉,后來被醫生告知是“急性砷中毒”,大家才口耳相傳,“溪溝裡的水喝不得”。
龔兆淑張開食指和中指,這個距離是庄稼的高度。“長這麼長,就自己枯死了。”的確,砒霜是庄稼絕佳的殺虫劑,在這個以稻谷為主食的省份,嬌貴的水稻無法在這片土地生長,人們隻能種一些更“粗糙”的糧食,比如紅薯和玉米。但這顯然無力阻擋被污染的土壤和水進入庄稼。
北京醫科大學公共衛生學院的王振剛等人曾在上世紀90年代在石門礦區附近做“砷暴露研究”,根據他們的研究結論,礦區附近的鶴山村、馬鞍村和勝利村三個村子的土壤砷含量為84.17-296.19mg/kg。河水含砷量達到0.5-14.5mg/L。這裡居民的砷攝入量為195-1129μg/d。居民頭發砷含量中位數為0.972-2.459/g。且發砷值隨年齡增加而增加。
而根據世衛組織以及中國現行標准規定,每升飲用水中砷的含量不能超過10微克,長期飲用含砷量超過每升10微克的水可導致砷對健康損害。
在王振剛等人看來,雄黃礦物洗礦廢水污染了蝶河水,而通過灌溉,河水污染土壤,通過作物吸收,導致糧食蔬菜受到污染,距離雄黃礦越近,污染越重。而這些還可能與雄黃礦煉砷的煙塵污染有關。
用村民的話說,“煉砒爐”裡的煙把周圍的庄稼都熏死了。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周圍的山體上都是光禿禿的石頭,寸草不生。甚至,砒霜和雄黃把毒蛇、野虫都趕得遠遠的。
直到1978年,因為污染嚴重,國家停止雄黃礦的煉砒行為。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硫酸廠和一座磷肥廠,它們都是以雄黃為原料進行加工的副產品。
一份貼在磺廠社區告示欄的《雄黃礦區重金屬污染治理項目簡介》官方文件稱,硫酸的生產廢水,煉批過程產生的砒灰和二氧化硫未經處理直接排放,給核心區9平方公裡環境造成嚴重污染。
直到2011年,在2001年破產改制后經營十年后,這座礦因為污染問題被徹底關停。
沉默的癌症村
兩年過去了,龔兆淑仍無法忘記他二兒子臨死前的模樣。
“痛得用腦殼撞牆,拼命撞。”用於止疼的杜冷丁已經無法放進他緊咬的牙關。在被醫生確診為腦癌后五天,這位47歲的壯年男人在疼痛中耗盡生命。“沾上這個病也沒法。”他的遺囑是挑一副好棺材、好壽衣,等女兒出嫁后為他立個體面的墓碑。
在此前他被診斷為砷中毒。而他的母親、父親在去年均被確診為砷中毒、皮膚癌。
長期研究砷污染的中國醫科大學公共衛生學院教授孫貴范曾表示,砷污染被國際癌症研究中心列為人類第一類致癌物質,它會通過胎盤傳給胎兒,等到孩子出生后,影響也會一直持續。
在他看來,對於已經中毒並引起損傷的患者來說,目前還沒有好方法徹底治愈。
龔說,她從前總是光著腳上山砍茅草,回來全身痒,慢慢地后腳跟就長起黑色的斑,剪掉又長出來。后來,她才知道,那是砷斑。
她的丈夫,82歲的覃文繼,遠遠地站著,已經沒有了牙齒,像一般的老人那樣平靜,害羞。可是說起砷,他毫不羞澀地給人看這個他們從未聽過的玩意給他造成的傷害。
在他的腹股溝附近長出一個肉瘤。醫生說,那是皮膚癌的表現。膿水不斷地滲出,他每天要換兩次褲子,一個月要用上幾大包衛生紙。
砷就像一個邪惡的魔鬼,在他們的身體中流竄。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趙光明一直在研究砷中毒。他說,這種病的潛伏期為10年到30年。而發病常在40歲以后,先是露出略淺的駝色斑,然后年齡越大,越深,變成凸出身體表面的疣狀物。
“這個黑東西,一到天暖就發痒,開花發爛,流膿水,然后又結痂。不能摳,一摳一個坑,它又會跑到別的地方。”龔兆元指的腹部接連的幾塊傷口說。他被石門縣人民醫院診斷為多發性鮑溫症,醫生在后邊加注“屬皮膚癌”。在更早以前,他被診斷為砷中毒。
皮膚癌、肺癌還有各種叫不出名字的癌症如陰魂在這個村子上空游蕩。
59歲的龔玉秋,她的母親,一位鶴山村的農家婦女在15年前死於皮膚癌。死在雄黃礦破產前夕。龔說,這位可憐的老婦人的手指一節一節潰爛掉,整個房間裡彌漫著腐爛的氣味,連家人都不願近她的身。她常在深夜裡一邊痛苦地呻吟,一邊叫女兒的名字喚她過來陪伴,“她說怕黑。”
那天,龔說出去挑擔水,回來時她的母親已經死在了床頭,身旁是一瓶未喝盡的“酒”。龔堅持她的母親是喝酒自殺了的,不過村民們都說那應該是加了砒灰的水。天知道她哪來的力氣,她已經躺在床上很久不能動了。
龔玉秋的父親死於肺癌,她的奶奶死於皮膚癌。而她去年被診斷為膀胱癌。
不光是村民。盛芳訓說,他的兄弟們——那些背磺工、爐前工、選礦工沒有幾個在的了。
由於礦區生活的封閉性,這裡雙職工家庭尤其多,他們的孩子又繼續接班,“砷中毒”竟普遍地在家族中存在。
62歲的陳德清,這位出生在雄黃礦的女選礦工,她去年剛做過化療,頭發掉了很多。身體上的傷口像被燒過一樣。她的父母都是礦上職工,而她更是在這裡生,在這裡長。她的三個子女、她的女婿、兒媳都是“礦上的人”。去年的那次“砷中毒大體檢”,包括她的家庭中有五人都是砷中毒,而她則是皮膚癌。
“等死吧,那麼多人都死了。”
“喏,痒了擦這個,管用。”龔兆淑遞給記者一管藥膏,是皮炎平,她說一管能用一個月,眼前這管藥已經被她擠得扁扁的,“去超市買便宜,醫院要貴一塊錢賣16塊,藥房要貴兩塊。”
村子裡到處貼著宣稱能以毒攻毒,治療皮膚病的奇藥廣告。還有,代辦喪事宴席的飯店,兜售鞭炮和花圈的商店。
按照湖南省現有的新農合報銷目錄,砷中毒並未納入保障范圍。像龔這樣的砷中毒村民,大多數人選擇放棄治療。
至於那些罹患癌症的老人,能報銷的部分於他們是杯水車薪,“麼的搞頭,得了癌症還有什麼想法,等死吧,那麼多人都死了。”
79歲的老村支書龔兆輝已經臥病在床兩年了,他的手指已經無法伸直,身體的不同部位長有砷斑,他堅持不去醫院治療。
一份名為“湘雄公司(湖南雄黃礦改制后名稱)污染區砷中毒患者醫療、喪葬費補償協議書”的文件顯示,根據石門縣人民政府2003年1月9日第六次專題會議紀要精神,經診斷為慢性砷中毒的患者,經縣人民政府核准,一次性補償患者醫療、喪葬費一千元整﹔而被診斷為癌症者,一次性補償一萬元整。
有多位村民向記者出示了這份協議,他們稱為“政府的優惠政策。”而趙光明告訴記者,目前做一次排砷治療的費用在3000元左右。
村子裡田地已經很難豐產,“喏,一畝玉米地最多產600斤。”這是別的地方產量的五分之三。年輕人隻能考學離開,更多是南下打工。
對於這個村子的年輕人,出路是狹窄而黯淡的。
龔兆元的兒子龔宏,黯然地回憶,他兩次參與征兵,均因肝腫大而落選。另一位這裡的年輕人告訴記者,他於1995年參加征兵,是那一年這個村子裡唯一被選上的,其他均因體檢落選。
龔兆淑,這位當了幾十年鶴山村婦女干部的老婦人,是過去的農業學大寨能手,她喜歡用“貧下中農”這個特殊時代的詞形容她和她的村民們。“貧下中農的要求就是搬走。”“我們已經老了,死了就死了,可下一輩怎麼辦嘛?”
而對於礦區的職工,治療砷中毒同樣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在趙光明的統計中,礦區職工現有1800多名,隻有700多人納入工傷保險范圍,而在破產后陸續體檢被查出的那部分砷中毒職工至今游離於這個保障體系之外。“要知道砷中毒的潛伏期很長,還有那些至今未查出的,今后怎麼辦呢?”
雄黃礦被關停后,這裡開始污染治理工程。2011年2月,國務院正式批復《國家重金屬污染綜合防治“十二五”規劃》,石門雄黃礦區作為一個單獨項目區實施綜合整治。2012年10月,《石門雄黃礦區重金屬污染“十二五”綜合防治實施方案》開始實施,項目包括歷史遺留砒渣及周邊污染土壤治理,核心區近8000畝污染農田修復、生活飲用水安全、生態安全等工程,工程分為四期,工期五年。
按照這份方案,一、二期為源頭控制,是對原煉砒遺留下來的近20萬噸砒渣及周邊污染土壤進行安全處理,目的是從源頭上控制砒渣的浸出液進入周邊水體和土壤,最大限度地減少砷污染環境風險。第三期工程,是對黃水溪進行綜合整治。第四期是對污染核心區近8000畝污染土壤進行修復。
如今,山下的廠區被推倒,原來堆放礦渣的地方被推成大坑,周邊用黃土和石塊覆蓋防止雨水將砷化物沖刷下滲,那個大坑邊的山頭上是一片墓群。
“那是礦工的墳。”趙光明說,有從郴州來的,懷化來的,安化來的,河南來的。從前他們離開家人,支援國家建設,最后他們就埋葬在這裡。
他們的墳頭遠遠地,對著那個煉砒霜的煙囪。
(原標題:一個村庄的砷殤:石門“亞洲最大雄黃礦”重金屬污染調查)